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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子石头镇,名字虽然拗口,但却真的是一个镇子。人口好几万,在这军阀混战的年代,算是规模比较大的人口聚集地。

龙虎山正一派授了符箓的双陵道长,正带着徒儿羽阳云游到此,两人没有穿道袍,只做了普通百姓打扮。

麻子石头镇主街用青石铺成,干净明亮,道路两旁商铺、茶馆、酒楼应有尽有,还有不少游商走贩,虽然都是小本买卖,可对于镇民日常生活来说,已经是足够。

街上熙熙攘攘,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行人各种打扮都有,留辫子的满清遗老、梳着新式短发的年轻人,穿马褂的生意人,披洋装的新青年,偶有马车跑过,响起一阵踢踏声。这是一个旧世界刚刚解散,还没有找到方向的混乱时代。

正是盛夏,热浪充盈着每个角落,让人无处可躲。走了半天,师徒看到前面有个茶摊,就坐下休息,小二奉上大碗凉白茶。

茶摊的隔壁,是一棵高大的樟树,枝繁叶茂,状如大伞。

树下摆了一张条桌,桌上铺着红布,三面垂下,挂着一些字和画,桌后坐着一个中年人,八字胡须,脸颊消瘦,戴着方巾,身穿墨色长袍。中年人身边立着一个竹竿,挂着一块四尺长的布,布中央一个八卦,左右写着一副对联:“断阴阳指引迷途君子,揭天机点醒当世英雄”。

是个算命摊子。

摊子前排着十几个人的长队,队中的人,或面容愁苦,或心情忐忑,或局促不安,看衣着都是普通百姓,遇到了难处,来此求神问道。

最前头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神情黯淡,一脸病容,被一个女子搀扶着。轮到他时,算命先生挥挥手:“我这里断阴阳,测前程。你身体阴阳失调,导致有疾,该去找郎中开方子抓药。莫要再重复排队,耽误其他人时间。”

男子形容枯槁,脸色灰白,张了张嘴,却没力气说出话来。

后面的人催促他,听算命师傅的,找医生看病去。

男子就是不动,边上女子恳求道:“李神相,您给我丈夫看看吧,我们找过郎中,还去过教堂,大夫和西洋医生,都说他没病,少动多休息。可越是休息,越没力气,求您救救他。”

算命先生直接叫了下一个人。后面人上前,将两人挤到一旁。

夫妻二人无奈,又不愿离开,只好到茶摊这里找座位。看到双陵道长和羽阳这桌有空座,就慢腾腾挪过来。

羽阳年少,一片好心,看男子病恹恹的样子,请他们坐下,又倒了一碗茶给他。

天气十分炎热,夫妻两人也排了很久队,早已口渴难耐,男子端起碗就喝。

这白茶是店主人早就煮好,再放入大铜壶中,待茶水凉了再拿出来售卖,在这人人恨不得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全部张开透气的炎炎夏日,一大口凉茶喝下去,才叫舒爽。

怎料男子刚饮一口,就全身哆嗦,一直喊冷,叫妻子给他弄些热水来喝。

双陵道长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算命先生给人占卜出卦。正一派能授符箓的道长,都精通“山医命相卜”这五种玄术,占卜算卦对双陵道长而言,都是信手拈来的本事。

道长早就听出了他在瞎掰,好在这个算命先生都是劝人向善,多做好事来消灾除祸,就没说破,免得断人财路。

看到算命先生叫这男子去看医生,双陵道长就断定他学艺不精。但凡修道、方士、相师之流,望气之术都是必修的基础课,对方没能看出男子病因,算不上一个合格的相师。

很多人以为,男子就要阳气旺盛,而女子则必须阴柔绵长,这是只知其一。殊不知世上万物都是阴阳相伴,刚柔并济,才能互为调和,相辅相成。否则无论男女,阴阳失调就会诸事不顺,甚至生病。

眼前这男子,却不是阴阳失调,而是阴阳双失!

女子给她丈夫弄来热茶,男子一饮而尽,可身体还在发抖,似乎刚才那口凉水已经侵入他的筋脉骨骼五脏六腑。

“尊驾年纪还轻,对钱财这些身外之物,还是不要太看重。”双陵道长悠悠然的声音,传到男子耳中。

他语调很慢,声音不大,但男子听来却如雷贯耳,气息悠长,余音绵绵不绝,好似洪钟敲响。

更神奇的是,听完这句话,浑身的阴冷感一扫而光,在心口堵了几十天的郁郁之气也有融化消散的兆头。

惊讶地抬头,与双陵道长正好四目相对。

男子倒很机灵,赶紧撑着桌子,站起来朝他躬身行礼。

“贫道刚才只是暂时驱散了尊驾身上的邪术。敢问尊驾,最近可有意外之财?”

听完“意外之财”四个字,男子直接跪倒在双陵道长面前,求他救自己。他妻子一脸讶异,周围的人也纷纷侧目。

只有那算命先生皱了眉头,以为双陵道人师徒,是来和他抢生意的。只是这人自称贫道,却打扮成了普通百姓,不知道是否和自己一样,出来混饭吃的。

羽阳比男子还激动,拉着师傅的袖子问道:“师傅师傅,刚才您可是又施展了惊神咒?”

男子一身病痛暂时被双陵道人以咒语驱散,被他说了心中秘密,然后听羽阳说着什么“惊神咒”,知道遇上了高人,反正已经走投无路,怎可放过机会,一直磕头请求。

双陵道长叫羽阳结账,扶起男子,说道:“不必如此,咱们借一步说话吧。”

夫妻二人请双陵道长和羽阳到家里去坐。他家离此不远,走了百来步,一行人就穿入小巷,走进一个院内。

这是一个很常见的普通人家,于此乱世之中,能遮风挡雨。

进了屋内,请师徒坐定,还没等男子开口,双陵道长就道:“长话短说,尊驾也无需隐瞒。贫道看你不像是体弱病虚之人,最近有什么异常,请如实相告。”

他叫苏六,是个泥瓦匠,一向身体结实,体健如牛,有的就是力气。靠着给人盖房子、修修补补为生,有时候还去官府接点事做,生活还过得去。两个月前,苏六出门干活,在家门口,脚上踢到一个黄纸包,打开来一看,里面居然包了十块银元。

要知道,在那时候,一块银元可以买两百来斤白面,苏六给人干一年的活,也就收入二十几个银元。十个银元,已经是一笔巨款了。

苏六又惊又喜又怕,藏在家里,也没敢和妻子说,生怕是谁掉落,总有一天会找上门来。但过去了十几天,不见有人来找钱,才告诉妻子。

发了一次横财,两夫妻高兴地不得了。

谁知道后来一个月内,苏六陆陆续续在家门口捡到了三次黄纸包,每次包内不多不少,都是十块银元。

有了这些钱,苏六也不干泥瓦匠了,而是弄了个店面,做起小生意。也就是从开店的那天起,苏六的身体就不舒服,胸口总堵了一口气,起初只是觉得闷,到后来,开始全身无力,别说以前干活的工具拎不动,就是走两步路都喘气。

请郎中看过,说他可能是以前过度劳累,需要好好休息,吃了一个月中药,不见效。

又听说教堂里面的西洋医生厉害,跑去看病,做了一些奇怪的检查,洋人也说身体无恙,叫他多喝水,每天睡足八小时即可。

前后两个月下来,身体每况愈下,捡来的四十块银元,也花得所剩无几。

男子今天被双陵道人驱散胸中郁闷之气,一身轻松,说了许多话,还要继续下去,被双陵道长打断:“尊驾捡来的黄纸包还在吗?”

“在在,请师傅稍等下。”苏六的妻子接过话茬,不一会就拿来四张黄纸,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还看得到折痕。

双陵道长接过细看。这是很寻常的牛皮纸,百姓多用来包些食物、药材,也有用来当账本、书册的封面。

只见他用指头轻弹了几下,发出“砰砰”的脆响。四张叠在一起的牛皮纸居然被弹破。从破损的地方,每张纸都抽出几根头发丝来。

苏六夫妻看着那些头发丝,脸色极其难看。

民间总有许多秘术和古怪传说,这种在纸里面藏了别人的头发丝,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买命钱?”羽阳看着这些头发丝,不太确定地问师傅。

听到这三个字,苏六夫妻脸色由难看,转为惊惧。

“尊驾的原本是长寿的面相,这一生如果不遇横祸,至少活到古稀以后。这个人,”双陵道长捻着抽出来的几根头发:“用银元买了你四十载的阳寿,你收了他的银元和头发,这买卖就成了。可恶,可恨。”言辞之间,语调冷峻,十分厌恶。

“四十年?那岂不是......快了?”苏六的老婆做过小生意,一下子就算清了。

苏六则瘫坐在地,冷汗就像从身体里挤出来一样狂泻而出,浸透衣衫,趴在地上给双陵道长磕头,求他救命。

双陵道长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他是玄门正宗,一向看不起旁门左道,更何况是这种最为阴毒,直接夺人寿命的邪术:“四十块银元都花光了,那就是买卖已成了。嘿嘿,买卖已成了么?贫道非要给你讨回来不可!”

请苏六妻子准备好一盆清水,放在院中。

双陵道长抖抖索索的从怀里又摸出一张符来。

与之前在龙虎山下给好友刘林驱除厌胜之术用的那张不同,此符虽然也是一张黄纸,可上面全画的是紫色符文,遒劲有力。每个符文都像是精美的绳结,仿佛立在纸面上,盯着看一会儿,那些符文跳脱活跃,呼之欲出。

前面说过,双陵道长是授了符箓的高功道士,可以借诸天功曹之力。这张紫符,羽阳是认识的,赫然有祖师之力加持!

哪怕苏六夫妇都是凡夫俗子,也都能感受到符上面的磅礴法力。苏六看着这符,只觉得全身轻灵通透,近几个月来的不适感一扫而空。

羽阳也暗自乍舌,没想到一向小气的师傅,居然舍得为素昧平生的人使用紫色符咒。

轻轻将符平放盆中水面上,黄纸遇水就化,只有那些紫色的符文,就像蝌蚪一样在水面游动,欢快灵动,生命力旺盛。片刻之后,水面荡起波纹,铜盆发出呜呜的鸣叫,波纹朝着一个方向转动,逐渐形成了一个小的漩涡,而那些紫色符文,也顺着漩涡的方向飞速游动,并不下沉。

双陵道长又将之前从牛皮纸里面抽出的头发,全部丢入盆里,口中念念有词。头发刚入水,就遭到那些紫色符文的撕咬,断成无数截,又化为黑烟,黑烟往上升起,随即又被漩涡全部吸住,挣扎一下,就没入漩涡,再也看不见,同时一声不甘的低吼,从漩涡中心传出来。很快,铜盆水面复于平静,再也没有什么漩涡、符文、黑烟,只剩下一盆清可见底的清水,水很清澈,但散发着恶臭。

苏六夫妻二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心中却充满了狂喜。能搞出这种异象,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头显然是有一身本领,原来还有些猜疑的苏六,现在是彻底放心下来。

“尊驾请将盆中清水喝光,中间如有不适,呕吐出来也无妨。”

苏六闻言,如奉纶音,端起脸盆,一口一口喝下去,很快肚子胀痛,又不敢停下,加上水有恶臭,于是边吐边喝,他老婆在一旁轻抚其背,轻声劝慰,双陵老道则在一旁露出狡黠的坏笑。

羽阳轻轻扯了扯师傅衣袖,压低嗓子问道:“师傅,山术之中,没有说要人把这咒水也全部喝下去呀?”

双陵道长板着脸,也没见着他嘴皮子动,声音传入羽阳耳中:“邪术虽然可恶,但也全是因这夫妻二人贪念导致,让他喝了这盆水,长长记性。”

随即,又一本正经地对着苏六说:“喝完这盆水,便有道法护持,施术之人再也不敢来害你,此生可以无忧。”

听闻老道这句话,苏六更加坚定地喝起盆中的水来,边喝边吐。夫妻二人全然没发现师徒二人悄然离开。

过了几个钟头,苏六才喝完盆中的水,虽然连胆汁都吐出来了,但整个人神清气爽,宛如新生。等他们回过神来要感谢时,已经找不到双陵道长了。

在镇外的路上,师徒两人并肩行走。

“师傅,这夺阳寿的法术,还能逆转吗?”

“不能。这邪术十分阴毒,立竿见影。苏六贪恋钱财,契约成立。我虽用天师符法破了此术,苏六的阳寿也夺不回来了。”

“那咱们就这么走了?”

“嘿,虽然此术无法逆转,可我把施术之人的阳寿,夺过来给了苏六。”

“啊,师傅,那你这不也成了邪术......哎哟,别打我啊师傅。”

“小子,我平时就教过你,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这种阴毒奸恶的人,其罪当诛!以后你行走江湖,不能拎不清。”

“可是那符太贵重了,何况您还不认识他们。”

“我们修道之人,既然来了这世间行走,不就是要治病救人么?符没了,师傅我再画几张就是。”

“师傅,这符法能教我吗?”

“等你能把道德经反过来背的时候,我就教你。”

夕阳的余晖,彻底被夜幕夺去,虽入夜,依然十分炎热,师徒二人的背影,被热浪模糊,逐渐远去,依稀只看到羽阳一会儿走在师傅左边,一会儿跳到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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