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quo孤独而灿烂的鬼神rdqu

小时候好多有“怪力乱神”色彩的港片和日本动漫都很神奇，起一个人畜无害的名字，然后讲一个极为恐怖的故事。十几年前幼小而无知的我曾在深夜一脸轻松地瘫在床上，打开了小野不由美的《奇幻贵公子》，期待开启和优雅黑发帅哥的浪漫夜晚，二十多分钟以后，我默默裹紧小被子，像僵尸一样跳着去打开了家里所有灯。

当多年以后我再看这类影视作品时，突然意识了一个潜伏已久而未言明的朴素道理：

一个人的执念久留人间会变成恐怖的恶鬼；

很多人的执念笼罩在一起却能创造力量强大的神魔；

而这背后折射出的正是民众自我个体与群体内心最真实的恐惧与希望、焦虑与不安。

在西方超级英雄的宇宙里，似乎很少出现类似全知全能神的角色，而在中国民间文化里，却诞生了“关羽”这样一位脱胎于真实历史，亦神亦魔、亦文亦武的多重面相人物。

电视剧《三国演义》中的关羽

从宗教信仰的衍生来看，早在三国故事成为主流叙事传统之前，关公崇拜便在某些地区深入人心。10世纪晚期11世纪初就开始在北方流行，后逐渐辐射多个地区，衍变成截然不同的多类民间信仰。

从根本来说，关公崇拜兴起于口头文化，民间传说、仪式实践、戏剧话本等铺开了关羽的民间成神之路，这既有宗教力量的介入、特定地方群体的参与、也包括不同时期王权与国家力量的形塑。

关羽由凡入神的历史与衍变是个意义深刻的学术话题，单就追求民间文化的丰富素材来说，民间流传的众多关羽故事也足够让人瞠目结舌：集宗教、神话、志怪、悬疑、公案、皇权斗争等等元素于一体，简直是《搜神记》《聊斋志异》《拍案惊奇》等话本小说的高能超越版。

民俗文化中可能再难有哪位鬼神的形象，能像关羽这样——光怪陆离又合情合理。

电影《黑社会》里拜关二爷

在原始的当阳崇拜中，关羽代表着因暴力而横死变成饿鬼的战败武将，人们相信这些充满未来耗尽生命力的饿鬼一直停留人间，需要崇拜者提供刚屠宰的动物作为“血食”，作为回报，祭祀者会受到保护。这种新的恶魔与某些祖先崇拜相似，能在丧葬仪式中降世，承担着灵媒的“责任”。年黄巢起义造成了极大社会恐慌，此时关羽的恶魔本性暴露，关三郎“鬼兵”进城的说法甚嚣尘上。

佛教禅宗祖庭的玉泉寺紧邻关公坟墓，相传关羽死后在此掌管山林猛兽和恶鬼军队，在玉泉寺修建中展现神力帮助运送木石，当地出于感激在不远处修建了神祠，侍奉“三郎神”。关羽还承担着道德教化意义，如当地有人在厨房偷吃，脸上就会出现大巴掌印，几周才消散；如果有人出言不逊，将会被蛇蝎等毒物尾随，因此这个地区没人敢不遵守斋戒和禁令。宋代陈杰在诗中记述，他曾亲眼见过玉泉寺保留龙骨遗骸，同时发现的关羽印刻，证明了这条邪恶“业龙”正是被关羽斩杀镇压。16世纪以后，人们经常把关帝当成佛教寺院的护法神崇拜。

作为神灵，关羽与道教的联系更加密切。随着关羽解决解州盐池灾变故事的深入人心，宋元之间，关羽逐渐成为道教驱邪赶鬼仪式中的超能神。出土于辽宁宜州的年碑文里记载了关羽在盐州斩杀恶鬼蚩尤、破除水灾的故事；四川合州的另一碑文里则记述，年，盐池水干涸，朝廷命令龙虎山的张天师驱除镇山邪魔，张天师通过护身符下令关羽前往此地，几天后，盐池水变红，神袛带着怪物头颅现世。

不同版本对解州驱邪的研究中，宋徽宗作为主要人物反复出现。有考据认为，14世纪解州本地出现了第一座以“崇宁真君”为封号的关公庙，这背后是真实历史中徽宗与南宋道教的相互扶持与制衡。解州为国家垄断盐业的重要地区，地方洪水对中央财政和地方经济收入有着重大影响，道教方术对抗水怪的战斗在当时人眼里极为可信，而张天师率领关羽镇邪，也可被视为直接与国家存亡相关的重要宗教贡献。

民间话本、戏剧、民俗演绎等文化里，还有关羽外貌、身世、家庭婚姻等等细节。清代民间逸事搜集者褚人获叙述，关羽年轻的时候因不守规矩，被暴怒的父母关进后花园内，他半夜散步遇到一个哭泣的女孩，女孩父亲说她本有婚约，但县令姐夫依仗豪权想强纳她为妾。关羽闻言提宝剑向县衙杀去，杀死了县令和他姐夫，逃亡潼关时在河边洗脸，洗过后整张脸成为红色，从此便一直是红脸关公。

除此以外，关羽不近女色的冷酷直男形象、带有强壮又斯文感觉的文武考生守护神形象、和刘备曹操扑朔迷离的关系等等，但种种文化凝视，无一例外是社会变迁的写照。

关公崇拜的传播不仅是各朝代经济文化发展、区域交流频繁留下的痕迹，更是地方神体系逐渐人性化的例证。关羽的每一重文化身份都透露出民众对社会安全与自身命运的真实焦虑与渴望。

最初的饿鬼、佛寺的护法神、道教的驱邪将军、民间的雨神、财神、科举神……无数重面具在一副躯体上缠绕；佛教、道教、不同方宗教喻的香火在同一具神像前升起，神灵或许难以倾听到人世间每一声细小呼喊，但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神袛认知远在兴修庙宇之前，人们在“造神”的过程中亦在顽强地塑造自己。

神如在，人如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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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本书是对关羽崇拜的研究，也是对在书写文化愈来愈重要的世界中口头文化的研究。

年，关羽败走，后为吴军所俘，被杀，此后被尊为关公或关帝，成为不亚于观音的重要神祇，至今仍受民间敬奉。作者从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追溯了关公崇拜的历史性演变：从早期惨遭横死的饿鬼，到骁勇善战的护法恶魔、驱邪将军，及至后来的雨神、财神和文士之神，甚至全能救世主形象……在关羽的多重面相中，每种形象的形成和发展都有特定的历史环境，包括佛道教力量的介入、特定地方群体的参与、王权和国家力量的形塑等，但归根结底，关羽信仰兴起于口头文化，而非大多数研究主张的三国叙事传统。正如作者自己反复提到的，《关羽：由凡入神的历史与想象》为“对口头文化在一个文字变得越来越重要的世界中如何保持巨大作用的研究”，作者结合大量史料和遗迹，甚至田野调查得来的一手资料，对背后的文化机制进行了详尽考察，也对其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与文脉进行了梳理，其中格外突出了口头信息交互在形象建构与传播中的作用。